访谈：一位母亲和她的同志儿子

　　(一) 妈妈：儿子找男孩就当多了个儿子

　　问：小涛是什么时候向您出柜的？

　　小涛妈妈：2010年的9月底。

　　问：当时他多大？

　　小涛妈妈：28岁。

　　问：他是怎么和您说的呢？

　　小涛妈妈：其实他是被我逼出来的。

　　问：您是怎么逼他的？

　　小涛妈妈：那会儿小涛在北京工作，我身边很多亲戚朋友都给小涛介绍女孩子认识，他都会找很多很多理由拒绝。后来有两个女孩子条件很好，跟他介绍后，他还是推了。这就引起了我的重视。而且有一个是他爸爸战友的女儿，条件挺好，平常也认识。我说你去接触一下，然后他一直都不肯去接触，最后我逼他去了一次，之后再没下文。

　　问：不再接触的理由是什么？

　　小涛妈妈：他说没感觉。后来老家有一个女孩子，家庭条件非常好，他也说女孩子人不错，，我还鼓励他去追，结果他不去追，反而那个女孩子向他说喜欢他，他也拒绝了。

　　问：为什么拒绝？

　　小涛妈妈：他说我给不了她什么。我说你要给她什么？她家庭条件非常好，她不需要你给什么，再说我家条件也不错，我给你已经准备好了一套房子，你还要什么，你要给她什么呢？他就一直告诉我他给不了她什么，我就一直追着他问。

　　我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人家给你介绍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女孩子，你现在是不正常，你一定要告诉妈妈，你有事，如果你不告诉我，妈妈哪一天死了，我的眼睛都闭不上。我就这样逼他，后来他就讲，妈妈，那您什么时候到北京来，这件事情我不能通过电话告诉您，我一定要当面跟您讲这件事。所以我就在2010年的9月底去了一趟北京。

　　问：您到北京后，他怎么跟您说的？

　　小涛妈妈：因为着急，到北京的当天晚上我就问小涛有没有喜欢的人。之前一直怀疑他是不是暗恋哪个女孩子。他回答说有。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这个女孩子不一般，不然他也不会大老远把我请到北京。我又很着急地问他，这个女孩子是哪里的，是干什么的。结果他反问了我一句，妈妈，你为什么一定认为是女孩子？

　　他这么一反问倒把我给问蒙了，我当时还没有往同性恋上面去想，我呆了一下说，什么意思啊？他说，是男孩子。

　　真的，当时我听到男孩子这个词的时候，感觉天都要塌掉了，当时真的傻了，我说我怎么会养同性恋儿子呢？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就我一个人养了一个同性恋儿子。

　　在我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同性恋这个概念，我总觉得这是国外的事，那是赶时髦。

　　问：您以为只有您的儿子是这样？

　　小涛妈妈：对对对。

　　问：您之前对同性恋群体有了解吗？

　　小涛妈妈：没有，一点都不知道，我只是知道同性恋这个词。我认为这是国外的事，我不知道我们中国有，而且我的儿子还是，这方面的知识，我一点儿都没有。

　　问：他向您出柜后，您当时是什么反应？

　　小涛妈妈：当时我就受不了。明摆着他不能跟女孩子结婚，将来都没有后代。我担心他没有后代将来老了没人照顾，他是独生子，我也不可能陪他一辈子，等我死了，他一个人孤孤单单怎么办。这是我当时的顾虑和担心。

　　还有，说实在的，他这样在社会上怎么办？又不能跟家里其他人讲，身边亲朋好友问起他为什么不结婚，我也没法去交代。

　　问：您的这些顾虑和他说了吗？

　　小涛妈妈：说了。他问我希望他幸福吗，我说当然希望。他便说他真没有办法，真的不能结婚，如果硬要他跟一个女孩子结婚，他不但不幸福，还会痛苦一辈子，还会伤害到一个无辜的女孩。

　　问：您当时能立刻接受这些吗？

　　小涛妈妈：一下子真接受不了。那天晚上我就一直哭，边哭边问儿子为什么。因为我理解不了，为什么儿子会这样？哪怕家里养了一只猫一直狗，养它几年都会有感情，为什么儿子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生活会没有感情呢？这一点我理解不了。

　　问：他是怎么向您解释这点的呢？

　　小涛妈妈：当时我问了很多为什么。问到这儿的时候，小涛打了个比方，他说哪怕现在一个美女站在他面前，脱光了，他都没有感觉。听完这句话，我脑袋瓜嗡了一下，感觉这个儿子完了，废了。

　　问：看来小涛很坚定，他应该是做了一些功课让你接受。

　　小涛妈妈：对，儿子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好。他下载了一些视频给我看，包括央视柴静做的一个关于同性恋的新闻调查，采访的张北川教授。还下载了一个台湾的视频，反映一个军官知道儿子是同性恋后，不但不能接受还拔枪把儿子给打死了。看了这些以后，我心里特别难受又特别心疼。除了视频，还给我看了一本吴幼坚写的书，吴幼坚是最早支持儿子出柜的妈妈，书名叫《爱是最美的彩虹》。

　　小涛还说张北川教授有个热线，我可以打热线试试。

　　问：那您打了这个热线了吗？

　　小涛妈妈：打了，当时打不进去，后来也没再打。

　　问：当时有没有想过带小涛去看医生呢？

　　小涛妈妈：当时我也认为他可能心理出了问题，拉着他就要去看心理医生。他告诉我，这不是心理问题，而且心理医生也解释不清楚。

　　小涛非常自信，所以他跟我说什么，给我看什么，我都相信。

　　后来我就一直看这些视频和这些资料。

　　问：看了这些视频和资料后，您是不是一时半会还很难接受？

　　小涛妈妈：对，很难。

　　小涛又和我聊了很多，从他对男孩子才有感觉说到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后，怎样开始了解这个群体的。

　　他刚开始知道自己是这个身份时，也害怕，也很难受，还把这个秘密放在心里，一放就是十几年。但他认为这不是病。

　　上了大学之后，我才给他买了电脑，有了电脑后他立刻上网去查，然后知道同性恋不只他一个人，还有很多很多和他一样的人，这个数字占到人口的3%-5%。

　　通过他的讲解，我也知道了同性恋不只现在有，古代也有，不光人类有，动物界也有。

　　问：之前他是不是想要跟您说这些，只是没找到机会呢？

　　小涛妈妈：之前我们聊过他为什么一直不去谈恋爱，他的回答是工作还不是很出色，等他30岁以后再说，此前应该努力工作。当时听了这些之后我也没太在意。真正引起我重视就是因为他拒绝了两个不错的女孩子。其实后来想想，他是打算30岁以后再向我出柜，结果我给提前了。

　　问：有的家长在得知孩子是同志之后，会觉得是不是和自己怀孕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关，或者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影响了孩子，您有想过这些吗？

　　小涛妈妈：我倒没有想这些。

　　问：您有想过试着去改变小涛的身份吗？

　　小涛妈妈：说实在的，虽然儿子跟我讲了这么多，但我还是一下子很难接受。我接受他的身份，但他的身份又解决不了。我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后来才知道有个词叫“形婚”。

　　当时他已经有男友了，我也接受这一点，但对家人没办法交差。我就跟他商量，拉拉肯定也有要向家人交差的需求，我们能不能找个出柜的拉拉，两家人完全知道，然后来个完全形式上的婚姻，我要对我的家人和我周围的人有一个交代。

　　问：小涛同意了吗？

　　小涛妈妈：他觉得不是不可以，但是他认为拉拉生活的比较隐蔽，不那么好找，他会努力去找，给他两年的时间吧。

　　但是随后的这两年他不断地发一些资料给我看，我现在看了很多资料自己都记不得那么多了。

　　问：您是不是潜移默化的从不接受到接受了呢？

　　小涛妈妈：对，开始我只是被动地接受，只是心疼他。很长时间里，想起来这个事就真的很难受。特别是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结婚，请我们去喝喜酒，喝喜酒回来后心里就特难受。就会想到要是我的孩子是异性恋，能够娶女孩子，我现在也当奶奶了。我今年五十六，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基本上都当了奶奶、外婆，看到人家牵着小孙子、小孙女的手走出来，看得我心里面特别难受。

　　包括他爸爸也是这样，去喝人家的喜酒，喝人家的满月酒，回来真的很难受。

　　问：小涛爸爸是怎么知道的？他怎么看待这件事？

　　小涛妈妈：在北京的时候，我太难受了，那十天过的就像十年。白天小涛上班，我自己待在屋子里，特别受不了。我就打电话告诉了他爸爸。他爸爸听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涛在外面学坏了。他也很难受。

　　问：那您是不是又开始给小涛爸爸普及知识呢？

　　小涛妈妈：对，当时我就跟他说也不是小涛学坏了。

　　问：您又开始给爸爸普及？

　　小涛妈妈：对。他爸爸虽然说难受，但是他也没有过激的语言和行为，也是默默的被动的接受。

　　问：想过让其他亲戚朋友知道小涛的身份吗？

　　小涛妈妈：之前我曾跟他爸爸说，这一辈子只能我们家里三个人知道。小涛在苏州买了房子，当时我还想离开老家到苏州定居，也就避开了家里的亲朋好友。

　　去年我到苏州待了半年，小涛看出我挺孤单，就帮我开了一个微博，还想带我去认识上海的梅姐，她也是一个同志妈妈，他们经常有活动，苏州离上海很近，只要半小时的动车就到了。当时，他并不知道梅姐在做公益，他只是想让我有个地方去倾诉。

　　问：您就这样加入了同性恋亲友会？

　　小涛妈妈：对，开通微博后，梅姐又加我进了家长的QQ群，还有YY语音群。到了群里，我看到那么多的妈妈，还有那么多的同性恋孩子，感觉很亲切、很温暖。

　　然后我就从苏州回到了老家，每天把电脑打开，跟他们聊天，关于同性恋方面的知识我就懂得更多了，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也在群里问他们同性恋孩子和这些妈妈们。

　　问：您平时在这些群里会做些什么？

　　小涛妈妈：我能做的也就是在YY语音里和一些特别纠结的孩子们聊聊，或者和刚出柜的孩子妈妈们聊聊。

　　后来有些妈妈就动员我和他们一起去广州学习，我当时还没想到要去学习，他们还说会认识很多妈妈，也是家里离广州比较近，我就抱着看看的心态去了，第一次参加了同性恋亲友会组织的家长培训。

　　问：这个培训让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小涛妈妈：亲友会的主任阿强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而且，之后参加了几次培训之后，我决定向我父母出柜。

　　阿强讲“同性恋要可见”。要让社会上更多的人了解、认识同性恋，我们向国家呼吁才有用。今年6月我还到北京参加了第三期培训，我的心里就更明白了，同性恋确实要可见，我老是不跟家里人讲也不行，所以今年6月份，我从北京直接回到了老家福州。

　　问：您是怎样向您的父母说的？他们知道后，又是什么样的反应？

　　小涛妈妈：我就回到福州去向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家人出柜，结果我的爸爸妈妈，虽然说经过培训后，我心里也强大起来，感觉到同性恋也没什么，就是喜欢的人不一样意外，我觉得接触到的同性恋的孩子都很优秀。其实多少还是会担心我的父母一时接受不了，我爸爸八十多岁，我妈妈七十六岁。但我想我有能力去跟我父母亲普及同性恋的知识，所以我就向他们出柜了，公开了小涛的身份。

　　没想到老人家想得更明白，他们说既然是这样子，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说。我妈说，你自己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年，还好没有憋出病，万一憋出了病怎么办呀。听到这些话，我心里真的特别的感动。然后我又给他们讲了许多案例。

　　今年9月份，我还带着我的爸爸妈妈参加了同性恋亲友会组织的家长恳谈会，他们分别在会上发言。

　　问：您身边的朋友呢，有知道小涛身份的吗？

　　小涛妈妈：从福州回来后，我跟一些特别好的朋友也出柜了。刚开始他们也很难接受，我又给他们普及，普及几次后他们也都理解了。

　　问：有没有不理解的呢？

　　小涛妈妈：和我关系好的没有不理解的，关系不好的，我也不会和他们说。

　　问：您现在还会不会考虑小涛未来的人生，比如他不会结婚、不会有孩子，可能这会是长期存在的。

　　小涛妈妈：这个我有考虑。我想既然我接受了儿子，儿子不能跟女孩子结婚，那也没问题，他找一个男孩子，我当成自己多了一个儿子。他现在有朋友。

　　问：您见过吗？

　　小涛妈妈：见过，他来过我家里三次了。今年国庆还来我家了。这个孩子也非常好，非常棒。小涛和他现在都在上海工作和生活。

　　问：小涛男友也向父母出柜了吗？

　　小涛妈妈：去年10月份，这个男孩子向妈妈出柜的，一年后妈妈不再提这个事。今年9月，这个孩子的妈妈参加了福州的亲友恳谈会后，妈妈的心结打开了，打开后回去马上向爸爸出柜，向家里的老人和其他亲戚出柜。

　　所以我们现在两家人就像异性恋家里的孩子一样，我们就是亲家，将来我们也希望他们能够像异性恋一样的走下去。

　　至于孩子的问题，我们两个妈妈都建议他们最好能够有孩子，哪怕去领养一个。我们也征求过他们两个的意见，他们说目前先不考虑这个问题，等三十五岁以后再说，我们也就尊重他们。

　　问：目前大部分同志都是选择不出柜，而且有的家长可能还会采取逃避，觉得宁可不知道这些，您怎么看待出柜？

　　小涛妈妈：我认为孩子还是出柜比较好。他们如果和异性恋走进婚姻会很痛苦。我现在也接触了很多在婚姻里面的这部分同志，他们很痛苦，有的甚至为了完成任务，给父母亲、给亲朋好友、给社会一个交代，就去结婚，结婚以后有的和妻子根本不过夫妻生活。有的结婚没多久，半年、一年就离了，有的就是勉强生了孩子。有的结婚的男同志还到外面去找别的男人，我不支持这一部分的人走进婚姻。所以说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向父母出柜。

　　问：有些人选择不出柜，是怕伤害家长，您作为过来人，觉得家长应该怎么面对出柜的孩子呢？

　　小涛妈妈：如果说作为孩子他考虑出柜会伤害家长，我觉得是他的自我认同有问题。

　　我觉得这部分人是想得太多，父母亲不难受不可能，因为在我们的世界里只有异性恋的存在，他本来从你出生就按照异性恋的模式去规划你的生活，你突然跟父母亲说你是同性恋，你不能结婚，你要去跟一个男孩子或者一个女孩子在一起生活，父母亲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其实很正常，只要你自己认同好，可以不断地跟父母亲去普及这方面的知识。

　　作为父母亲，还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他只是开始不懂他爱的方向不对而已，其实他了解了以后，经过一段时间后，还是能够接受，并且还是会支持的。

　　问：同性恋亲友会是否还会定期举办恳谈会？

　　小涛妈妈：会的，去年在全国办了十次区域性的恳谈会，一次全国的恳谈会，明年好像也有十来次，在没办过的区域继续办。

　　我非常希望多一点父母加入到我们这个群体，我们发出的声音才够大，这个力量才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