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同志小说：万里桐花

文虎学校腊月十几放了假，就早早回到了家里，一直跟家人相处得很融洽。除夕那天要给祖先上坟，几个叔叔姑姑都匆忙赶回了老家。大年初一那天下午，一院子的人站在那里晒太阳聊天，不时有邻居过来拜年，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他奶奶年纪大了，爱管闲事，又是给这个让座，又是给那个倒水，一会又要人家把身上的包放下来——替人家累得慌，热情得过了头，让客人有些为难。他看不下去，便冲他奶奶发了几句牢骚。他因为从小给家人宠坏了，跟家人从来没有等级观念，在长辈面前放肆惯了的。谁知被他一个婶子听到，变得了便宜卖起乖来，数落了他几句，以证明自己是个孝顺的好儿媳。他不想把场面弄僵——毕竟是大年初一，只当没听到，可是心里却十分不服，他还没忘记有一年他奶奶从她家回来，刚进家门就放声大哭，说被她欺负了，“问她吃什么饭，‘麻烦！’”，又躺在床上淌眼抹泪说“永不进她家门”，尽管后来她还是去了她家好几次。

文虎不想看到这些人，于是大年初一晚上一个人在房间悄悄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天不亮便溜了出去。一出家门，立刻感到冷冽的空气向他包围过来，他畅快地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感觉像刚从监狱里逃出来似的。

坐车的地方在邻村，有一两公里的路要走，他怕赶不上，就走一阵跑一阵。黑魆魆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自己“锵锵锵锵”的脚步声，但在这“锵锵锵锵”的脚步声之外，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他想起初中时学过的一篇文言文，名字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其中一句“途中两狼，缀行甚远”，当时老师让他解释“缀”字的含义，又问他为什么两狼“缀行甚远”，他回答不出，老师罚他一直站到下课，所以印象特别深。

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听觉仿佛变得异常发达，然而除了轻微的风吹草动之外，并不闻其他声音，他终于觉得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又不是荒郊野外，哪里来的狼？他继续跑了起来，空气中飘来一阵棉花杆子的清香，远处村庄上的鸡叫和犬吠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天也蒙蒙亮了。路两旁是空旷的农田，隔着农田看到旁边村庄上一两点星火，透过这如水的夜色，仿佛看到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年迈的父母正在为即将远行的儿女理着行李，彼此说着珍重的话……

回到学校是在大年初三，街上像摆“空城计”一样，店面大都关着门，路上只偶尔走过一两个行人。文虎猜茂轩这几天走亲访友一定很忙，便没告诉他返校的事。他好不容易在学校附近一个街角找到一家营业中的避风塘，急忙走上前去。

里面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他要了一杯咖啡奶茶，妇人便把婴儿放在柜台上，任由他在上面爬来爬去。小男婴穿着一件蓝底红花的棉袄，上面印着一只花白色的小狗。粉嘟嘟的小脸上，一双小眼睛像一对黑钻石一样射出光来。见文虎来，居然并不认生，反而冲着他笑，文虎也冲着他笑。暖暖的阳光射过来，他恍惚得就像他将来也会有这么一个儿子。一阵悲风呜咽地吹过来，吹得眼泪直流。

直到过了元宵节，才跟茂轩见了新年后的第一次面。虽然他们小别胜新婚，就像两块分开已久的吸铁石，一见面便紧紧吸在一起，但文虎明显感到吸力没有以往那么强烈了。也许因为茂轩最近应酬太多，他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了，黑眼圈也加重了，头上也多了几根白头发。激情过后，茂轩像被掏空了一样，疲乏地躺在床上，眼神虚飘飘地看着天花板，文虎把头枕在茂轩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一阵心酸。

“宝贝，工作找得怎么样了？”临走时，茂轩站在门边问道。文虎今年大四。

“找了两家公司，不过还没确定下来。”他一边穿袜子一边说，等穿好鞋，又补了一句：“都在北方。”他也不看茂轩，但能感觉到他失落的眼神。

也许因为文虎从小特立独行惯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生活在中国的外国人，从不喜欢成群结队地跟别人做同一件事，所以他不太有“天长地久”的愿望，何况茂轩已经结了婚，更不可能了。他知道总有一天跟茂轩的感情会变淡，甚至又可能厌恶起彼此来，他想尽可能完好地保留过去的点点滴滴，就像张爱玲小说里说的那样：“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鞘。”

他们就像两个得了绝症的人，知道大限将近，总感到时间无多，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飞快，拼命想抓住所有能抓得住的。他们一起逛街，一起吃小吃，一起爬山，越来越肆无忌惮，有时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手拥抱，也不管别人的反应，反正中国人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就算看不过，至多在心里鄙视，表面上是不会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