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渡 纸莺奏 Act. 1 不久之后,童之明在医院病逝。 余森替童之明办了丧事,丧事本就伤心,在童之明身上就更加悲凉。根本没有几个人来吊唁,除了他家原来的邻居老人,就只有他的辅导员与几名班干部。我在网上发了告示,贴了童之明的照片,希望甄仪看到后可以回来一趟。 彼时我真的无其它想法,只希望能完成童之明一个夙愿。可是甄仪没有出现,我想他是没有看到这个消息罢,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我是始终相信他的。 倒是有一大群人在网上留言,言语看起来由衷而真挚。是那些曾经与童之明约会过的男人。不知道是否是有些同病相怜兔死狐悲的意味,但毕竟是个告慰:始终有人在他死去的时候,还记得他。 不像他身边的某些人。 丧事之后的一天,余森忽然问我:“安华,你今年应该也差不多三十了吧?” “嗯,”我点头,预感到他会说什么,“二十八了。”我说。 “怎么不找个女朋友,结婚生个孩子呢?”余森抬头望着我。 我尽量让自己笑得不露破绽,“你以为我回来桂林是做什么?还不是忘记不了初恋嘛。” 这句话并不是欺骗。我记得童之明恳求过我的话。 余森点了点头,似乎相信了,没再追究这个话题。他逐渐开始习惯喝咖啡了,时时帮衬我的咖啡厅,但都是在晚上他打烊之后。然后找到我,和我一起喝咖啡,或者沏他带来的茶。有着知己举杯对饮的错觉,喝到凌晨街上基本无人才分别。 这样的生活,缓慢平稳,不急不迫,我乐得喜欢。 有一次喝茶时,余华然打电话给余森。 我看到余森跟他的儿子聊天时脸上情不自禁的兴奋与笑容,眼中满满都是亲生血脉父子间的关怀。那通电话的末尾,余森郑重地说:“华然,如果你哪一天受气了,不开心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一直在家的。你随时可以回来看看。千万莫要傻想。” 童之明给他的影响太深,这份影响因为余华然而使得余森心生惊惧。理所应当,纯属深厚父爱。 我隐约听到余华然在电话里笑,开心的笑。余森的手机音量开得大,坐在桌子对面的我也能听到声音。 余森忐忑着问,“华然,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爸爸想看看你。” “对不起啊爸,暂时还不行。”余华然说,“我们的新公司才刚起步,有些忙,暂时还走不开。等以后业务稳定了,我们一起回去看您。” “那好,那好。”余森面有失望,但还是如此说。 上天垂怜,余华然终得稳稳幸福,这份幸福不知几多人羡慕与追求,我也一样。而毫不例外,我能感知到这幸福,可见却遥远,不属于我。 后来挂断电话,余森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问他为何叹息,只是替他满上一杯茶,他一饮而尽,起身跟我道别,回家。 漆黑夜幕下的桂林街道,似有迷雾。余森的背影单薄而孤寂,他融进淡淡的路灯光晕与尽处无灯的黑暗里,隐约像是一个沧桑的老人。 这样的背影,我见得很多。 自从开了这家二十四小时的咖啡厅后,我基本都是值夜班。夜里寂静的桂林,总会有那么零星几个孤单的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因为各种各样差异不一的原因,始终处于孤独。黑夜是件绝好的披风,阻断所有揣测八卦的目光与流言,让你安全,给你自由。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一个人。 如今,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余森不了解童之明为何会那样放纵作践自己,他其实是始终理解不了同性情感的。他问我,“就算是我们这样的人,一男一女分手了,大不了是喝酒求醉一些时日,到后来还是会冷静放下,重新开始一段感情。之明他怎么会那样固执那样傻呢?” 我想了想,说:“或许是因为他们相爱太难吧,一旦爱上了,就永远放不下忘不掉。就好比同生共死的人,经历之后又怎么不会惺惺相惜?同性间的爱恋,大抵也是一次同生共死。” “是这样吗?”余森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我。 我端起咖啡,微笑着掩饰,“估计吧,猜测的原因,再接近也不会是真相。不过我想,也相差不远了。” 相差不远——我知道,那根本就是一个真相。没有差距。 我们,本来就是在甘愿地自◇焚。 无所畏惧,义无反顾。 因为我们自知,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Act. 2 甄仪终于回来桂林,童之明逝世差不多三个月之后。 那天上午,我向雇员交接好就离开咖啡厅,刚走出去就呆在了原地。甄仪出现在我面前,仿佛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那里,等着我出来,等了已经很久很久。 我说不出话来,心口潮涌。 是甄仪走过来,拥抱我,说:“回来了。” 我用力地抱着他,这熟悉的拥抱,曾经离开了我五六年。 我想我终于等到了他。 我按捺住内心翻涌的情绪,领着他回到我的租房。一直相拥,静默不语,有很多话想说,怆然而生,发酵在心,却开不了口。贸然间想起童之明生前的话,他说分开之后,就算有幸能再等到彼此,有些东西也是终究会变的。 我想此时此刻彼此间说不出话来,是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静默相拥了不知道多久,甄仪松开我,说:“安华,这次回桂林,我是来看之明的。” 他果然还是知道之明的噩耗的,却迟了三个月。而我当初那么想着甄仪可以回来送童之明最后一程,时隔三个月,甄仪当真回来看他了,我的心底却像是吃醋一样酸酸的有些难受。 “明天再去吧。”我说。 “不行,今天得去。”甄仪摇头,毋容置疑。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得今天?”我们甚至还未来得及说过任何一句彼此间关于离别、悔意、想念、等待的话。想起来,竟然只有甄仪的一句——回来了。 “7月5号,是我和之明第一次遇见的日子。” 甄仪静静地与我对视,我看不出他的眼神。 我早已经无法再拒绝甄仪,最后还是只能带他过去。 我们两个似乎站在了一起,如了童之明的愿,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看到了是否真的开心。对着童之明的墓碑,看着遗照上那个瘦削苍白的笑脸,我们一直沉默,谁也没说话。 后来甄仪弯身鞠躬,说:“之明,我回来看你了。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 我识趣地走出去,想给他们一个空间。 谁知道甄仪也跟着出来了。我问他,“你就不能跟之明多说几句话吗?” 甄仪望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他闷声走了几步,停下来,说:“说什么都是虚伪的假话,我不想再骗他了。” 我头脑嗡了一声,抓住了他的字眼,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对,没错。”甄仪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是骗了他。” 我想不到甄仪会欺骗童之明,他本是那样完美的男人。 “你怎么能骗他?” “你觉得,”甄仪迎上我的目光,丝毫不让地与我对视,“这句话应该由你来问吗?” 我就此语塞,说不出话来。 “伤心的时候,谁都会犯错。”甄仪低头轻语,“当初你伤害了我,后来我伤害了他。我们都是有罪的人,谁也没资格教训谁。除了受害者。” “除了童之明……”他说,“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他。” 甄仪说完就不再吭声了,我愣了一会儿,抬脚跟着他一步一步地走,一前一后,一无言语,像在送葬。 世间轮转,巧合无处不在。余森突然毫无缘由地来墓园,恰恰就撞见我跟在甄仪身后气氛诡异地走。 “安华,安华。”他叫我时我才看到他,不知怎的,背后略湿,像是吓出了冷汗。 甄仪听到余森叫我,也停了下来,望了望余森,又回头一脸平静地看着我。 “余大哥。”我硬着头皮跟余森打招呼,余光里看到甄仪撇开了脸,一个人兀自离开。我的心里忽然又焦急又惶恐。 “怎么了?”余森看出我的异常,问我。 “没什么,只是有点急事。”我连忙摇头,想扯开话题,就问,“你是来看之明的?” 幸运的,余森被我转移了注意力,“是啊。之明昏迷时常常念叨着7月5号,兴许是他的某一个重要的日子吧。今天恰好没啥事,就过来看看他。” “噢。”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甄仪就要离开墓园了。 余森兴许看出我的焦急,“你有事就先去忙吧,我呆会自己回去就行了,不用等我。” 我求之不得,“好,那我走了。”日后想起,真是内疚这样欺瞒他。可这也是情非得已了。 我匆匆忙忙追出去,甄仪果然没有等我的意思,已经走出很远。我跑过来,在最后一刻坐上他招的出租车。 不方便说话,或者不好说话,不想说话,整个车程都保持沉默。在汽车站,下车,我问他,“你现在就要回去?” 甄仪点头,“是的,留在这里干嘛?” “你……”我一时之间又说不出话,语塞到后来,干脆直接问他,“为什么就不能留下陪我聊聊天?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了吗?” “等我?等一个人很伟大是吗?谁没有等过某个人呢?谁不是在等着某个人呢?”甄仪忽然又笑了,笑得那样陌生,“你不是已经有了新朋友了么?长得比我有气质多了,还需要我陪你聊天?” “你误会了,”我连忙解释,“只是普通朋友,他根本就不是我们这样的人。” “哦,直男?如果不是直男,你早就跟他卿卿我我了吧?” 我目瞪口呆,我从未想过,甄仪会如此针锋相对地与我说话。 阔别终于重逢,可我发现他已经那样陌生。 Act. 3 那晚余森来咖啡厅找我,一大堆铺垫掩饰之后,终于开口问我,“今天走在你前面那个人,你们认识的吧?” 我想了想,已经无心去隐瞒了,“是的。我们认识。” “哦,”余森点了点头,说,“看气氛,是你们闹翻了?” 我张嘴吸了一口气,移开了目光,不敢看他,“他就是甄仪。” 余森皱眉想了一会,我提醒他,“就是之明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男人。” “那他人呢?”余森忽然坐直了身体。 “走了。”我黯黯地说。 兴许是余森心急吧,没有听出我的心情,“走了?”他几乎是喊的。 我点了点头,没心思再多说了。 余森想知道些答案似的,一连串地问我,“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去了哪里,是哪里人,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我心里本就悲伤郁闷,被他问得烦躁,第一次对他发火,“你能不能别问了?你看不到我很烦吗?” 余森愣愣地望着我。 “对不起。”我醒过神来,知道自己没有控制好情绪。向余森道了歉,匆匆离开了咖啡厅。 余森在我背后一直唤我“安华……安华”,可我实在不想再多说了,我担心再说下去自己会泪崩,于是不敢回头地匆匆离开。 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当初我把这个背影留给甄仪时,他落过泪吧? 我每一次回想起与甄仪的分手,都后悔得无法自已,悔得肠子都青了,悔得眼泪都凉了。仿佛一个流氓,为了意气,宁愿把自己的手掌整个地切下来也不愿服输。我那样的傻。 与我以前的冷酷对比,甄仪终究是给我宏大的退让。他执意不留在桂林哪怕一夜的时候,还是留给我一个共同进餐的机会。 我得以向他解释与余森的关系,告诉他那段日子以来发生过的事情。彼此终于都平静下来,冰释一半前嫌,像是千百回争吵后终得谅解。可是甄仪还是不肯留下来,“我已经结婚了。”他说,“跟一个离婚的女人,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 我毫无准备听到这个消息,觉得一巴掌狠狠地拍打在我的脑袋上。不过想想,于甄仪来说,这样的结局似乎再好不过。我毕竟是伤害了他。如此,纵使我再想与他重归于好,我也只能挤出笑来,“那很好,祝福你。”我说。 他说,“谢谢。” 一时之间,我也无意探询他跟童之明之间发生过什么纠葛了,只是问他,“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离开桂林后,去了哪里?” “长沙。”他抬头看着我,“我忘不了你,想远远地看着你就够了。” 我心里一热,一紧,一急,一喜,又一悲,“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看到你一个人工作生活得不错,哪里舍得惊扰你呢?” 我埋下头来,心里百感杂陈。原来他从未怪过我,原来他一直记挂着我,原来他一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在我想着他、希望他能够原谅我的时候。我一直那样幸福。 而我并不自知。 我对外作出虚假的笑容,用空无的幸福面对旁人,谁知道甄仪见以为真。我们又在同一座城市的时候,他有心对我躲藏,我找不到他。我们竟然就这样悲哀地错过了那么多。 “我也一直在想你,等着你原谅我。”我压抑住内心的哭腔,说,“一直,希望你回来。” “我知道,”甄仪露出微笑,带着无奈,带着满足,一如过去那样熟稔与温暖,他说,“看到你的咖啡厅我就已经知道了。” 心声基本诉说,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多说的了。大概我们彼此也没想过,心情平复得那样迅疾。我结账,笑着说,“那时那么期待,如今隔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用自己努力赚来的钱,请你吃一顿饭。” 他也笑,我看出他的欣慰,他说:“我也等这一顿饭等了很久很久了。看到你如今明事如此,十分放心。” 其实有那么个恍惚之间,觉得这一餐饭就像漫长人生,想一直这样静静对坐下来。但我没有告诉他。我送他离开,以知己的身份,无关特殊感情。握手,笑着说再见。 临开车时,我隔着车窗,给车上的甄仪打电话,问他,“你当初离开桂林的时候,有跟之明好好分手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之间想问他这个问题,忽然得就像童之明的生命那样突兀不可预知。 谁知道甄仪摇头,说:“没有。当时我不辞而别……所以我知道自己很对不起他。唉……” 不忍看到他的愧疚与自责,我说:“忘了吧,之明死得平静无怨。以他性子,他大概也是不希望有人记得他的。” 甄仪只是叹息,落寞地望着我,我想那里边有多少会是对我的依旧不舍。 “一路顺风。”我挤出笑容,挂掉电话,对他挥手。 车开了,他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只剩下星散尘埃,在马路上无处着落,像是被抛弃的灵魂。 我在心底替甄仪向童之明道歉。 童之明,他的生命里,旁人对他,竟然有这么多突然的不辞而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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