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男小说：上半生

车子是凌晨出发的，司机左边开车，甄哥坐在中间，我坐在右边，副驾驶躺在后面睡觉，车子里一共就我们四个人。我和甄哥的所有行李物品已经装在后面的大车厢里，跟我们一起受着路面不平所引起的巨烈颠簸。为了躲避收费站，货车绕山路行驶。

离开广州四周开始变得漆黑，那些霓虹灯把广州扮成不夜城，而此刻都已被我们抛在了身后，远远地甩掉了，我决定不再回头看，从知道钟晓瑞被捕那天开始，我就知道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始终不属于我，我也不能够停留在这里。

虽然我是那么不情愿去东莞，可我坐在办公室里什么也不能做，像个低能儿一样被看待，偶尔会有人过来问一两句话，我也没心情理会他们。苏经理一天忙到晚上，手机接个不停；凶恶的女人和金会计在小声私语，我也不能去插话；姚远出去送货；陈成给经理开车，梁威是业务主办工作更忙，况且即便不忙，我和陈成、梁威也是很少讲话的，他们跟其他人看我的方式不同，其他人也许会寻找我身上值得取笑的地方，而他们不会，他们对我根本就不屑一顾，好像连看一眼都会觉得累。

大家嘻哈笑闹拍照时，唯独不叫我，我的同伴们被拉着挤到照相机前，扬起扭曲如大便的五官，挣扎着要在照相机前呈现一下自己的小身板，我离得远远的，觉得好好笑，他们就像一群马戏班的跳梁小丑。梁威大声说，陈成，地上有两块钱，陈成扭过脸去瞧地上，梁威就按了快门，拍下一张陈成的脑门，大家哄笑着又扭作一团。

我在办公室里是最孤独的一个，不过幸好在进办公室之前来了一个女生，年纪比我大，我叫她沈姐，是公司新来的出纳员，她也喜欢写文章，我们很谈得来，偶尔是会找她聊聊。周围的朋友只有新来的会计王姐、甄哥，另外就是沈姐了，姚远算不算我不知道，有时候几天也见不到他，而且他把我当成朋友还有一个值得可怜的对象，我也并不十分清楚。

现在车里司机和甄哥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想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昏昏欲睡，就靠在甄哥的身上，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的近距离和别人接触，即而又想起了钟晓瑞，不能再想，怕眼泪流出来，甄哥手摸着我的头，感觉上好像只有和他相依为命了，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却要去同一个地方，对于东莞全然是陌生的，那里是什么情况呢？我想到了一句话，不知道是哪本书或哪部电影里说过的—全世界就剩我们两个了。

甄哥和我一样，是公司招来的外人，跟他们任何一个人也没有关系，这样的背景增加了我对他的信任，也加重了这次旅途上我对他的依赖。

一路上车祸发生的频率是那么高，几乎走不多远就会看到旁边翻在路上的车或者是血肉模糊的人，这些都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吓得抓紧了甄哥的衣襟，甄哥抚着我的头，把我的脸扭回来贴在他身上，不让我再看下去。

车子走在高速上，在山间穿梭前进，我发觉原来广东有这么多的山，司机告诉我们，深圳的山还要多。

天渐变蓝色，先前是墨蓝，然后是深蓝，接下去就是幽蓝、浅蓝、淡蓝，最后是纯蓝，这时候我们已经下了高速，行在城镇的路上，人群涌动着，各自忙各自的，他们大都戴着草帽，有的骑单车，有的骑摩托。我们的车速也渐慢下来，像个蠕动的蜗牛，好半天才能走出一节。

我已经醒了，望着车外面的一切，虽然很新奇，但周身的疲倦和劳累还是让我无法打起精神，斜靠在甄哥身上。

司机说马上到了，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不安地看着身边的甄哥，他似乎比我要镇静一些。车子缓缓驶进东莞公司院内。

没有人出来迎接，车子自然地停在旁边，我们下车，拿了身边的包儿进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赤着上身、穿着大红裤衩坐在那儿，头发没梳像头狮子，脸也没洗，脚丫子摆在桌上，拖鞋横在地上，他接着电话，一贯怒吼的东北腔好像无法使电话那端的愤怒减轻半分，最后他骂了起来，操你妈，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哐地一声，电话被重重地摔在桌上。我和甄哥相视一下，有点意外。

他看了我们一眼，问是干什么的。

甄哥说是总部派来的会计。

他说别人都没起来呢，让我们先在这里等着，然后站了起来往楼上走，走了几级停了下来，对我们说，你们接电话吧，我去睡会儿，妈的，一大早就吵，真他妈晦气！

说完上了楼，办公室里就剩下甄哥、我和一个司机，我问司机他是谁。司机说他是广州金会计的弟弟，在这里算是副经理，我吃了一惊，金会计就是我师傅，教我记账的那个女的，从前在老家卖过猪肉和辣酱。

司机说完出去了，我和甄哥坐了下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寂袭遍了我的全身，这时我觉得好冷，偌大的一个办公室里，只有几张破烂不堪的桌子和断腿的椅子算是比较显眼的，角落里堆着一箱一箱的货物，有的箱子已被油浸过了，有的已经撕烂，里面的东西淌了一地；货物的旁边是一堆破布，散发着腥臭的味道；然后是窗台，窗台上摆着一块脏的抹布、几卷宽的胶带、几支用得残缺不堪的油性记号笔，笔帽早已不见了；地上推着更多的杂物，上面落满了灰尘；我和甄哥坐着的长椅扶手缺掉一个；长椅旁摆着一台脏兮兮的小型饮水机，里面的水已经空了，积了一层水气；接着见到的就是满地的秽物，包括纸头、拖布条、胶带皮等等。

至于办公桌上的东西，更是难以形容，那些装满烟蒂和茶水的烟缸，让我胃里阵阵恶心；笔和纸乱丢在已经裂缝的桌面上；桌面上脏得一圈圈发黄的渍，还有烟头烧的洞；电话线在地上拖来拖去上面都是泥；纸篓翻倒了，里面流出粘痰液，在地上凝成“痰冻”；椅子缺只脚用木条代替，胶带缠得粗陋不堪；而且苍蝇、蚊子、蚂蚁到处乱爬、乱飞……总之这一切糟糕透了。

电话响过几次，甄哥去接听的，告之对方还没有上班之类的话搪塞过去，电话那端都是火光冲天的态度，骂人、恐吓、质问货物为什么还没有到，有个客户说你们是用牛车载货的吧，还有一个客户说你们想不想开下去了？我让你们关门大吉！

天终于大亮了，工人和业务员纷纷起来上工，我和甄哥蜷在一起打盹，几乎每一个人对于我们都充满好奇。过了好久，才又见到了早晨那个金会计的弟弟、我们叫他金哥的人。

金哥只是副经理，那位正经理姓杨，听说是老板的同学，也是公司的元老级人物，个子不高略胖，头发不多，脑门锃亮，八字眉、三角眼、薄嘴唇，牙齿不整齐且发黑，据说他并不吸烟，但他的演讲口才却是一流的，我亲眼见到他几句话就把愤怒客户的火气消灭了。别人说他在上海公司当经理的时候，跟对门的派出所关系搞得很好，地方不够用的时候，我们的货物可以堆到放哨的岗楼里面去，真是太牛B了。

杨经理昨天接到上面的通知，我和甄哥只能留下一个，另一个要去东莞下面的小镇—塘厦镇分公司去，那里的条件还不如这边。当杨经理见到我的时候，就改变了主意，他要留甄哥下来，因为甄哥是会计出身，技术一定没问题，至于要留下我，完全是出于对我外表的欣赏，他当众信誓旦旦地说要把我打扮一番，培养成专门对付女客户的男公关。我一直不声不响，任由他满嘴跑火车地勾画宏伟蓝图。

老板在电话那边不同意，他说塘厦缺人，一定要去一个会计，不得已，杨经理只能我分配到塘厦，说要在东莞等一整天，到晚上塘厦车来送货时把我接回去。我就像一个被贩卖的黑奴一样，从广州卖到东莞，又要从东莞卖到塘厦，而我本身是麻木的，不能摇一下头，更说不出一句反抗的话。

甄哥已经开始工作了，把他们的账一一理清楚不算，还要接电话和发货开单、到货提货，因为办公室的人手并不多，看着他无头绪的忙碌，我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不知道我的明天是不是也如他这般忙碌，后来知道远比他要忙得多、辛苦得多。

趁他忙的时候，我跑到后面的一条街上买了支牙膏，并且买了件30块钱的T恤衫，没想到这件衣服一穿就是一年半，直到离开塘厦那个鬼地方。

那条街上有很多大排档，里面的菜炒得如何并不知道，但飘出的香味却是我向往的，刚才在公司的时候借了只破碗，吃的是炒豆腐皮和大米饭，里面一片肉也没看见，只有辣椒，辣得我想把它们倒掉又不敢，只能全都吃下去，现在胃里像火烧一样难受，真想买瓶饮料喝，看了看价钱，只能摇头作罢。

大概是夜里了，塘厦的车子才来，其他的人都去睡了，只有夜班的几个工人等着卸车，甄哥没去睡，他刚才陪我洗完澡就坐在这里等着送我上车，对他很感激。

车子里有两个人，司机姓钟，高个子、黑脸膛的河南人，说起话来声音很响，他让我想起姚远，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知道我离开广州了吗？

另一个是塘厦的经理，姓陆，是东莞杨经理的表哥，年纪四十几岁，表情很严肃，估计是个很凶的人。

甄哥站在门口跟我挥手再见，说到了那边一定给他打电话，我眼睛干干的，真想哭，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甄哥也跟我分开了，唯一这个不算路人的路人留在了东莞，而我却要去它的下一站，全然陌生、甚至闻所未闻的小镇去生活。

陆经理上车就靠在靠背上睡了，我全无睡意，睁着大眼睛，钟哥和我聊天，他问我的年纪、家在哪里、怎么会跑出来的，最后他说，你两天两夜没睡了吧。我说是的。他说那你不困啊。我说不困。

对于前路，我没有任何概念，不知道是凶是吉是福是祸，会不会就此死在外面，永远不能回家了，此刻哪有心思睡觉，生怕一觉醒来就过了奈何桥、捧起孟婆汤了。

这又是一个漫漫长夜，车子驶在黑黝黝的山路上，仍然是为了绕开收费站，陆经理在一边响起了鼾声，我睁着大眼睛看前面的路，耳畔回响的都是那些告别的话。

再回首的时候，我该如何面对来路，那些模糊的容颜是否刻在曾经的记忆中，如果今生就到此为止了，他日大家欢快聚首的时候，谁会想起我，稀里糊涂地又想起林黛玉《葬花吟》里“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句子。哪怕只有一个人记起了我，也不希望他会再来取笑。

你们放过我，我只是个孩子，才只有1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