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男小说：上半生

实在是想对苏经理着些笔墨，这个人影响了我很多决定，同时他又帮了我很多，他影响我的不仅仅是每一步的路，更重要的是教育了我以后如何面对所有事情。

如果说初离家的我是一块白布的话，那这个庞杂的社会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染缸，它将我强行染成了五颜六色，而苏经理就是印花机，它在我已斑驳不堪的身上压出了一条条细美的花纹，虽是“亡羊补牢”，不过仍不失时机，恰到好处，那周身的纹路，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刚刚好，从此使我的生命增色不少。

先前，我们都住在一间空敞的房间里，六个人。苏经理住在办公室里，他很晚才睡，睡前仍要读书。

那一阵子广州正值盛夏，外面像个庞大的蒸笼，没有一丝风，知了在树上叫得人内心烦躁不安，并且有众多不知名的昆虫和鼠类横行出没，见了让人心惊胆颤，但听说广东人喜欢吃硕大的老鼠，就是北京带来的猫，在广东的饭店也能卖个好价钱，很多从北京开过来的列车上，用笼子装着数只肥大的猫，它们张着惊恐不安的眼睛，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列车员们卖了猫之后，躲在角落里欣喜地数着钞票。

白天干活，晚上睡在空敞的大房间里，身子底下只有一张凉席，枕着自己的衣服，行李和皮箱子堆在角落里，常常在深夜里我望着这些物什发呆，身畔的同伴们发出鼾声，他们的心比腿粗，什么事都不挂在心上。我在想我的未来，那时候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清晨，众人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我已经下楼打扫卫生了，这是苏经理吩咐的，他对我总是跟别人不一样。后来的几天里，大家一起干活，他就让他们五个人干一些重的体力活，而我的工作就减轻了一些。他常说我长得那么小，能干什么？

有一天苏经理召集大家去办公室，我们陆续赶到，他让大家每个人写一段字出来，无论什么，要看大家的字体如何。同伴们都伏在桌上写着，他们写得什么我不知道，我写的是我从前作的一首诗：“人生如梦，爱恨情仇尽相逢；一朝日月，今宵繁华醉朦胧；相思无用，天若无情误苍生；艳阳依旧，光阴一道走霓虹；任你黄金千万重，换不来断肠人昔日笑容。”这首诗是我在中学时候写的，当然那时候并没有什么讲究，写出来的竟是爱恨情仇这样的东西，苏经理看了之后说，嗯，还不错。其他几个同伴看着我，眼神都有些怪，他们不知道我给苏经理写了什么。

后来，苏经理买了一批被子给我们，被子是一样的，枕头五只是蓝色的，只有一只是红色的，红的还不算，上面竟印着一朵大的花儿。我们排着队领行李，本来到我的时候应该是一个蓝色的枕头，我心里也在算着，松了一口气，如果那红花的枕头落到我手里，又该成为他们的笑柄了。

当我伸手接行李的时候，苏经理把蓝枕色下面的那个红花硬生生抽出来塞到我手里，然后说，这个给你，他们也枕不出个“花”样来。然后我就看到大家挤眉弄眼、露着牙床在笑。

当然，我推辞不了，枕头和被子拿在手里。夜里睡觉的时候，我把被子盖得很严，旁边的人问我是不是有病，夏天盖被子，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把头扭到一边去。小赵挨着我，在里面睡，其他的同伴不高兴跟他说话，只有我偶尔会和他聊聊，他洗澡的时候穿着一条内裤上面补着补丁，过后我听到同伴取笑的声音，我不禁叹气。他们取笑我的时候，我从没叹过气，但当听到关于小赵的笑话时，就觉得他们太不应该了，接着就想小赵是如此可怜，没人说话不算，大家还要笑他，我完全把自己的事情忘在脑后，好像这世上只有我是可以被所有人嘲笑的，只有我是活该如此的，这种思想在我日后的生活里也经常出现，潜移默化了我的本质。

有几次和苏经理聊到很晚，他非常喜欢读书，我说我也是，他又问了我一些关于文学方面的问题，他说他最喜欢南怀瑾先生的书，里面关于佛家道家的思想很深刻，还有孟子的思想，以及人生的哲学，我听得迷迷糊糊的，我问他，读这些书不累吗？他笑了，没多说什么。后来他说，我的思想和其他的人不一样，很特别，有机会会让我展示自己的才华。

我和其他同伴仍是融不到一起去，表面上的，我们是一个集体，实际上我和他们不大讲话的，他们除了讽刺别人也不会做什么了，估计平时关于我的那些笑料，苏经理也一定略知一二。

就在几十辆货车轰轰烈烈开到新公司的那天，所有人都搬了过来，先前还冷清的小院顿时热闹了，晚上的时候，苏经理找我，我去了，他说让我搬到第一个房间去，离开那个大房间，也就是说和其他人分开住。

我很乖地照着他的话做，第一个房间只有三张木床，地上铺着地板，很干净，而且还有天蓝色的窗帘。自从到广州后，我第一次住进这样一间清爽的房间里，多少有些不太习惯，苏经理把床上的被子搬走了，对我说，把你的被子放在这里吧，这是我的床。

我问那你住哪里？

他说我有地方，你不用管了。

我听话地把被子放下，苏经理就出去了。我开始找自己的盆子，到外面洗东洗西，忙到很晚才睡下，灯没有关，我盖着一张床单，上身是光着的，床单遮了一半，露出肩和胳膊。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有人进入这个房间，两个人在说话，声音很大，其中一个好像说，有人睡在这里小点声，另一个说是苏哥吧，这人说不像是，另一个人说那我走了。后来他走了，屋子里就剩一个人还有睡觉的我。

出去的那个人，听声音好像是姚远。

屋子里的人站在我的床边，就盯着我在看，这时候我已经醒了，眼睛仍没有睁开，他的身影遮住了日光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站在那里。

后来我就真的睡着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站着，或者提前回去睡了。

第二天我知道了他的名字—陈成，但我这一章并不是写给他的，就此带过了。

住在这个房间有一段日子了，房间里除了我和陈成之外，还有一个叫梁威的业务主办，他人很傲慢，并且和陈成一样不讲公德，从来不收拾房间和扫地。

这一段日子我并不知道苏经理住在哪里，早晨我起床打扫办公室也看不见他，又不能挨个房间搜查，也许他不在公司里住吧，我这样想。

有一天大清早，一个客户打来电话，因为货物没有及时到达，他发起了火。一定要找经理说话，我告诉他所有人都在睡觉，他说不行，否则让我们赔款20万，这一下把我吓懵掉了，只好挨个屋子翻苏经理。就在我走到装卸工人的房间里时，看到了苏经理。

这个房间在整个楼层的最里面，由于工人们干完活之后累得没有力气去冲凉，脏着身子就睡觉，弄得一屋子臭味，那些鞋子就堆在门口，呼噜声不绝于耳。我捏着鼻子走进去，本来没有报什么希望，可巧就在一张上铺看到了苏经理蜷缩的身体，那一刻，我被莫名地感动了，竟差一点哭出来，但我忍了一下还是把他叫醒了，他告诉我等上班再说，然后翻了个身又睡了，我只好悄悄出去，从此心不能平静下来。

原来如此，原来苏经理把自己的床让给我住，原来他一直住在工人的房间里，连条被子也没有铺，跟我从前一样，只在身下垫着一张凉席。这可是经理，公司的领军人物，怎么把床让给我，自己睡这里呢。为什么我从前没有想过他会住在哪里，也从没来这里看过（今天想来，在TC有多少个经理能够像苏经理这样，恐怕也找不出来几个，如今他们会享受，宁可别人苦一些自己不能苦，相比之下，苏经理当年比他们高尚得多）。

后来我想，也许他先前让我住在他那里，接着后悔了，但我是个癞皮狗，不晓得事情的真相仍赖在那里不肯走，他也不好意思赶我。就在那一刻做了决定，我一定要搬走，今天就搬，无论到哪里，哪怕是和工人一起挤也行。

白天的时候，我碰到了新来的男会计甄哥，他说他房间有很多空床，就他一个人住，我很高兴地就搬了过去。没有和什么人打过招呼。

晚上，甄哥在放张雨生的磁带，我和他都在看各自的书，房间里点着一盏昏黄的小台灯。雨生的声音飘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读的书是在苏经理那里拿来的《恐惧》，梁晓声写的。

这时候有人敲门，我去开，门口竟然站在苏经理，他看到了我时说，你怎么搬走了没有告诉我一声呢。我不好意思地说，还是你住那里吧，那屋环境好。他说，你搬回去吧。我说，不了，这屋也挺好的，我和甄哥说话挺开心的。他进屋看了一圈，说，还行，那就在这屋住吧，有事就找我。我说好的。他就走了。

关上门之后，甄哥问我，你和苏经理有亲戚关系啊。我说没有，他看我那么小，对我一直挺好的。甄哥说，这样的经理不太多啊。

还有一天，我和甄哥还有新来的女会计王姐在屋子里聊天，苏经理神秘地叫我出去，在门外，塞给我一个本子，竟然是他从前写的文章，叫我读一读。我拿回来之后很快就读完了一整本，写得实在是太好了，舍不得还他，再说也不能这么快就还，应该让他觉得我是在认真地读，没有草草地看。

过了好久，他问起他的文章，我说还在看，他问怎么还没有看完，我说有一篇很喜欢要抄下来，他问哪一篇，我随口说了一篇，后来他把本子拿回去了，连夜抄写了下来送给我，至今仍放在我家里，那篇文章叫《末班车》，苏经理写的字是全公司最漂亮的字。到现在我都没有忘记那文章里的词句，仍然能够背诵出来。

接下来我被分到了东莞，苏经理安慰我说，如果待不习惯就找他，他一定想办法把我调回广州，我点点头。在那个早晨，天还没有亮，我和甄哥就离开了广州，坐着车去了东莞。

没想到我和苏经理仍是有缘的，每一次离开公司都会找他谈心，在他面前我把所有自己的观点都说得清清楚楚的，我特别相信他的话，还有他的感觉。随着苏经理的工作能力不断提高，他终于有一天升到了很高的位置，副总裁，他仍是不善说话，整天板着个脸，全公司的员工都怕他，不敢和他接近，只有我，心烦了也会找他大倒苦水，开心的事也会跟他讲个不停，他工作再忙也会听，然后出意见给我，他确实是一个好人，这些都是后面将要写出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