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男小说：上半生

他们食言了，把说过的话都吃进去了，他们在食道里塞满了屎。

在我们到来之前，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那位可爱的女教师甚至把这里比作天堂，她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你会接电话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在TC的岁月里，一切背道而驰，要去搬货、要去装车，从这个仓库搬到那个仓库，从这辆车搬到那辆车，整天一身的臭汗，还有人站在高处耀武扬威，对我们呼来喝去，就差手里拿着一条皮鞭了。还有什么？啊，还有房子要修，那个刚建好没有多久的房子要把中间的墙敲掉。

早上天没有亮就起来上工，而我却仍在睡梦状态没有清醒过来，扛货的手和肩都是抖得厉害，太阳快出来的时候，胡乱地塞两个包子，再上工，一直做到深夜，连澡都舍不得洗，倒在地上便睡，地上只有一张破的草席子，枕着自己的衣服。

旁边的人响起鼾声，我先是睡不着，悄悄坐起来借着光线看外面。那些灯光从遥远的市中心传过来，这里是荒郊野外，常有如狗大的鼠类出没，蟑螂就像一架架小坦克横冲直撞，苍蝇不多，那些蚊子是没有声息的，贴得近了，从身上掠过就一排排的小红疙瘩，奇痒难忍，一触就钻心地痛。

这些天都是这样过的，记得一周前，我们当中有人发誓说要努力工作，将来也要开汽车、吃大餐，现在都成为梦幻，这里的一切都跟我们这些初出学校的学生没有任何干系，是不能适应的，他们甚至有了逃走的念头，这里真是一个魔鬼的城堡。

TC的人说，一切都会好的，这是开始。我相信一切会好的，关键说话人要衡量听话人的承受能力和对未来有多少信心，这几个都是刚离开校门初入社会的孩子，远离了家的温暖，在这样一个语言不通、行动不自由的城市里，我们怎么能做那些黄粱美梦呢，最令人担心的问题是，会不会从此沦入黑暗的奴隶生涯、然后客死异乡、身首分离。

不知道是不是有月光照进来了，光线是银白的，略有些柔和，亦如家乡的月光。原来无论走到哪里，天上的月亮依然是那一轮。

被敲掉的墙，不日又重新砌上，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许他们是疯掉了，我们辛苦拆墙，再辛苦砌墙，浪费劳动。

白天的时候，我跑到仓库里和工人在一起玩耍，玩的内容也就是比谁搬的货快又多，他们当我是孩子，处处让着，我很累，整个腰要散了，脸上布满了憔悴的戚容。

关于接电话的工作也有了下文，他们说只要一个人就足够了，其他的仍要留守在仓库里搬货，同来的几个一路上都十分团结的朋友开始拼了吃奶的劲儿争抢着接听电话，我没有力气和争抢的信心，自从到了广州就打消了享福的念头，根本没想过有坐在办公室里的机会。

每天早上一起床，我就自动自主地跑去仓库，工人们知道我很乖，并且从来不像同来的其他几个人那样骂他们是笨牛、蠢猪。有时候另一个公司人手不够用，把我们五个用车拉过去帮忙干活，有人见我又小又瘦、白白嫩嫩的，让我坐到司机的驾驶室里去，那里只能容一个人，可是没等我向前走两步，同来的几个人中就一定有人冲进驾驶室，然后嘭地一声把门关死，我只好爬到车厢里去，那里面又闷又热，我坐在一张凉席上面一动不动。

其他几个也钻进了车厢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问我，你怎么不会说话呢，一句话也不会讲吗，你没有喜怒哀乐的吗？后来几次，我就主动并且第一个钻进车厢里去，其他的人就开始疯抢着驾驶室的位置，没有抢到的过一会儿就会爬进来，一边爬一边骂着，从祖宗十八代一直骂到未来十八代。

另一个公司就是总部，那里面有几十个干活的人，他们终日搬货物，辛苦劳作。

坐在办公室里面的可以吹空调，可以喝矿泉水，可以穿得有如孔雀开屏般美丽，我没有好看的衣服，只有一条背带裤，还因为被大家嘲笑，没敢再穿出来。

我从没有在众人面前脱过衣服，15岁以前没有人见过我的身体，在家里，我一个人洗澡，门关得死死的，门闩拴上，并且不敢看自己弱不禁风的身体，很多人说我长得太瘦了，他们没见过衣服里面的我，前胸拍些水会一直浸到后背。

而现在不是，广州盛夏严热的天气里，要几个人把一辆十几米的大货车卸空，汗水会一直从头顶流到脚下，人人身上都是粘的、湿的、臭的，刚刚歇下来就要马上跑到洗澡间冲凉。

第一次脱光衣服，洗澡间只有我和一个同伴，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并没注意，也没心思仔细打量我，他冲他的，我冲我的，他突然说，你过来给我擦擦背吧，我说好的，就走去给他擦背，他的背很平，上面有被货物压得红色的印子，有一条是勒出的血印。

我们被骗了吗？我悄悄地问。他没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把头淋在笼头下，我没敢再问。

冲好了凉，我穿上衣服，他说干什么穿那么多，一条短裤就行了，马上又要干活了，我没听他的，把半截袖和长裤都穿上了，自认为我是一个文明的人，不能够赤身露体。

接下来又去干活，他们会把货物扛在肩上，我不行，我的肩只扛过一次就破了，之后就一直抱在胸前，肚子被搁出血印子，皮也破了翻卷开来，汗水和泥揉进去，渍涩地疼。

晚饭的时候吃不下，趁所有人吃饭，我自己去冲凉，清洗了伤口，然后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走出洗澡间，吃饭的人都看我，初来时见到的那个风骚妖野的肥胖女人凶恶地盯着我，问他们这个人是谁，一个有如哈巴狗的人笑眯眯地说是新来的你忘了吗？那女人尖声说，叫他吃饭。

饭是蹲在楼梯上吃的，楼梯是铁的，就像两根铁杆子上面铺的铁板，不小心就割到脚，在这里干活是不能穿袜子的，否则马上就得脚气，我不能穿袜子，但衣服是坚决不脱的，所以常常是腋下奇臭难闻，我受不了就跑去冲凉。

突然有一次那个凶恶的女人碰到我时说，你为什么总去冲凉，是不是想偷懒。从此我就不敢冲得太频繁了。和大家一起冲凉的时候，我躲在小角落里，六个笼头下挤满了脏脏的躯体。脏水、汗、尿、鼻涕、痰一并落到地面上，然后一齐沿着坡路往小角落里冲，小角落里不但有一个下水道的孔，还有我。

我满脚粘着这些东西，恶心地想吐，冲凉房的味道已经不能够让我待下去了，我草草收拾就跑了出去，后面有人说，怎么像个女人一样。

始终还记得，我是一个学生，是一个很文明的人，我在学校是三好生，是班级里的学习委员，我的文章常常登在报刊上，校长当众说我是每个人学习的榜样，我不会忘记这些，更不会不穿上衣就出现在街上，亦或是仓库里干活，我一直坚持着这一点。

晚上就又回到住的地方，当然又是坐在大车厢里，晚上的车厢更加闷热，积了一天的温度此刻要把我连同其他三个人烤熟了，有一个人已经御驾亲征般开心地坐到驾驶室里了。后来听说，他们四个人分配好了时间，轮流坐驾驶室，四次之后就重新轮坐，没有算我。

躺在席子上，他们光着身子，这一次是脱个精光，我躺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穿着衣服，一件也没有脱，并且把脸转过去，对着墙面。

夜里热得受不了，我悄悄把上衣脱了，继续睡着，凌晨的时候好像感觉有人碰我，因为太困没有理会。

起床的时候我就听到他们几个人在议论我，那时我在厕所拉屎，他们在冲凉，水笼头没有水，他们等，然后就聊天，接着谈到我。

挨着我睡的那个人说，昨天夜里我翻身的时候碰到他的肩膀，好滑好滑，简直不是男人的肩膀。另一个人说，是啊，他为什么从来都不脱衣服，是不是女的啊。挨着我睡的那个人说，不是不是，昨天我没摸到他胸口长着什么，平的，肯定不是女的。又有一个人说，你们真是胡闹，他是女的他会去和大伙洗澡吗？第二个开口的人争辩说，为什么他洗澡的时候躲得那么远，还背对着大家。然后他们又开始小声议论，接下来就是他们的笑声。

我蹲在厕所里一直不敢出来，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出来，有一个管理我们的人，后来成了这里的经理，姓苏，他问我去哪里了，其他人说不知道，然后有人偷笑。苏经理说，你们是不是欺侮他了，他那么小，你们应该让着他。

好半天我才从厕所里出来，跑到大门口去看车来车往，这条路是新广从路，刚建好的，车辆不多，况且又是郊区，我看得见路的对面有一座山，那是白云山，南方的树木笔直挺拔，一直到顶端才会有树枝，叶子抱成一个盘状，树干是秃的，像家乡雨后林子里的蘑菇。我又想家了。

蹲了一会儿站起来，可能是起得太猛了，眼前一片金星，我扶住旁边的电线杆子。

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从小就体弱多病的我，在成长发育的关键时期跑到这天涯海角来打工，整天做体力活，吃得不好，睡得也少，身体每况愈下。到广州大概有二十多天了，我觉得自己虚弱的就像一团棉花，但我要坚持下去，不能退缩，不能给家里人丢脸。别人能做到的事情我也一样可以，凭什么你们长着红口白牙可以笑话我？